（受访者提供/图）
躺在地上唱歌
歌手岑宁儿有六年没开过巡演。
上次跨越多个城市的巡回演出还是新冠疫情之前。那时她刚发布自己的第二张专辑《Nothing is Under Control》，住在台北。其后几年，新冠疫情暴发，她从台北搬回香港，发粤语EP，开音乐会，与本土音乐人有了更多合作。
筹备2025年的巡演时，岑宁儿将主题命名为“好久不见你了”，是想说，“好久不见了，你怎么样？也想分享我的成长是什么。”
观众最近一次在电视上看到岑宁儿应该是第43届香港电影金像奖颁奖典礼，她演唱《Fly》，致敬过去一年故去的影人。《Fly》是电影《少年的你》的片尾曲，发行于2019年。之前，她更为人熟知的歌曲是《追光者》——电视剧《夏至未至》的主题曲，被许多音乐人在不同音综上翻唱。最近几年，她的作品《困局》《风的形状》相继成为电视剧《叹息桥》的主题曲和电影《九龙城寨》的片尾曲。
全身心投入音乐事业之前，岑宁儿曾有过一段自由探索时期，做过电影幕后，也尝试过舞台剧幕后，“可是我不管做什么，还是会往那边（音乐）去，做电影时，我做了主题曲，做的舞台剧是音乐剧。”2025年5月30日，我在广州见到她，声音共和livehouse是她这一轮巡演的第一站。这天，她穿一件宽松的白T恤，人很放松。我们的采访从她第二天的演出、最近几年生活的变化开始，延展到过往的经历和作品。
2024年，声音共和livehouse的主理人拉家渡曾邀请岑宁儿演出，那时她正筹备新专辑，婉拒了。等到2025年年初，在新加坡演了一场livehouse后，久违的兴奋感复苏，岑宁儿开始“想要多一些演出”。
除了与听众叙旧，巡演的另一重目标是，“期待与乐手建立更默契的合作，演出完直接进录音棚。”关于下张专辑，她没有讲太多，“我很想做现场录音（live recording）的形式，疫情让我很想念所有人聚在一起的感觉。”
她屡屡想起写完一首歌就在livehouse里演出的时候——十年前她发首张专辑《Here》时就是这么做的，彼时的吉他手也结识于演出现场。
“现在常见的做法是写好歌找人编曲，编完录MV，然后发布。这个过程我不觉得兴奋。”工业化的音乐生产方式叠加疫情的影响让她意识到，过往所有人在一个空间里做音乐是一件多难得的事。“你可以（在线上）跟巴黎的乐手合作，但我更想跟眼前的人合作。我喜欢不插电的声音，人的温度和味道比较多。我发现自己越来越对这个东西有需求。”
“这次巡演，没有VJ（影像骑师）、没有舞美，只有乐队跟歌手，他们之间的火花就是舞台效果。”经纪人陈咏谦说岑宁儿坚持现有舞台编制，巡演时间是根据乐手档期排的。
5月31日广州这场演出，岑宁儿以一首《Maybe It’s for the Best》开场，接着翻唱了张国荣的《我》，然后是《刹那的乌托邦》《Glow》。选曲特意避开了那些传唱度更高的“大热金曲”，比如《追光者》——她已经许久没唱过这首歌了。曾经有一次她在音乐节上演唱十首歌，将《追光者》放在第五首，结果一唱完观众就纷纷离场。那之后，她重新审视这首“成名作”，“我心里面有一个地方，就算不唱这首歌都可以继续表演。”
这么多年过去，岑宁儿积攒了足够的作品和底气，让她可以在演出时收起这首歌，呈现当下自己最自在的样子。声音共和的舞台上，大多数时候，她或坐或站，静静唱歌。干净疗愈的声音响起，听众默默举起手机录影——这一幕让我想起几年前她做客一档音乐节目，台湾乐评人马世芳曾说的，“嗓音朴素却有魅力，情绪留白，让人愿意靠近。”
岑宁儿曾在音乐人郑宜农的节目中坦陈理想的表演状态，“我喜欢唱歌或听别人唱歌，原因之一是它是最诚实的。就算你紧张或装，或者炫技，其实都很明显，所以不如不要尝试听起来太聪明或太设计。有时候太好听就太漂亮，太漂亮就不一定会感动。”
“自然不矫情。”演出当天下午，在舞台旁目睹岑宁儿排练的拉加渡说。“她唱到很开心的时候，躺在地上接着唱。”拉家渡第一次听岑宁儿是在卢冠廷的演唱会上。那时，岑宁儿是和声音手，给许多明星唱和声。林忆莲说她是“近年听到最美丽的声音”。
拉家渡觉得，岑宁儿应该被更多人认识。
做音乐时，时间过得很快
岑宁儿并不是一开始就决定做音乐。
1984年，岑宁儿出生于香港，17岁到加拿大读书，大学学的是文化研究，有机会在黑白胶卷摄影、爵士乐等多个领域探索。2005年大学毕业后，她接到音乐剧《电影之歌》导演的邀约，从多伦多搬到北京，做音乐助理，日常工作是帮演员暖声，试唱音乐剧demo。
也是这次工作机会，岑宁儿被《电影之歌》的音乐总监李宗盛注意到，在李宗盛的鼓励下，她开始尝试写歌。她写的第一首歌是纯人声demo，没有吉他伴奏，写完犹疑地拿给李宗盛听，“这算是一首歌吗？”对方给出肯定的答案。
音乐剧的项目结束后，岑宁儿留在北京，唱过和声，做过酒吧驻唱，也跟过剧组。如此度过了四年。她形容那时的自己“仍在漂浮”，心思没有完全专注在音乐上。
在李宗盛工作室学习音乐制作期间，她萌生了去台北发展的念头，“好奇是怎样的土壤，孕育出这样的音乐人。”2011年，岑宁儿抱着一堆写好的demo搬到台北，租房、认识新朋友，一切从头来过。
同年，她推出首张EP《4-6PM》，词曲都是自己创作，上市两天就在港台两地脱销。人们对她清澈温暖、不刻意修饰的声线印象深刻。“离开北京后，算是真的踏入行业。”问她为什么最终选了音乐，她说，“因为做音乐时发觉时间过得很快，跟做其他事的时间感很不一样。”
那几年，她还和儿童合唱团时期的朋友们组成张山和音合唱团，为歌手演出做和音，刘美君、卢冠廷、林忆莲的演唱会上都出现过她的声音。在陈奕迅2010年的巡演中，陈奕迅更是邀她独唱，她因一首《The End of The World》被更多乐迷认识。
2025年5月31日，岑宁儿在广州声音共和演出（受访者提供/图）
回望那些年，“我算是一只脚踏在香港，唱流行音乐的和声，一只脚踏在台北，做Indie（独立音乐）。”这种状态持续了多年，“虽然我很喜欢唱歌，但也享受和歌唱相关的幕后工作。”每次回到香港，圈内好友都投来羡慕的目光，感慨她有机会在天台做演出（2014年，岑宁儿曾在台北、台中、高雄等城市的天台举行“360°屋顶小巡演”）。她后来将天台演出照搬至香港。
类似的音乐生态与香港并不适配。“在香港做Indie太难了”——生活成本、租金都是音乐人不得不直面的问题。岑宁儿每次回香港接受采访时，都会被问“什么时候出下一个作品”，而她觉得，“香港节奏太快，就像一台时钟的秒针，台湾像分针。”
刚出道时，一些唱片公司向岑宁儿抛出橄榄枝，问她“要不要做艺人”，言外之意是希望她多栖发展。可她只是想唱歌。
2015年，岑宁儿发布第一张专辑《Here》，而后渐渐从幕后转向幕前，专注于自己的作品。“帮别人唱了一阵子和声后，再唱自己的歌，有种回家的感觉。和声要以对方为重心，但自己写的歌，怎么唱都可以，自由度就像躺在自家沙发上。”
还在北京的时候，李宗盛曾经问她，“你想做音乐的爱好者还是创作者？”她不假思索地说当然希望两个都是。“但那其实不是一个当下就能回答的问题，他给了我一个课题去思考：我喜欢音乐，可是我想和音乐产生什么样的关系？”这个问题，她至今还在用行动回答。
无脚鸟
岑宁儿是顺其自然的人，人生的许多决定都在计划之外。做音乐是，换城市也是。
2020年年初，岑宁儿回香港与家人团聚，而后疫情封关，于是留了下来。
过去十年岑宁儿住在台北，习惯了两地飞，一年四五十趟不在话下，“不能飞的时候突然对距离有了实感。”
陈咏谦是岑宁儿儿童合唱团时的朋友，两人相识多年。岑宁儿回港后，两人聚餐，陈咏谦提议，不如做一张粤语专辑。岑宁儿自然想到“家”的主题——
“每次选择不同的城市，每个租房的决定，都是对现阶段自己想要的生活的想象，它和现实一定是有距离的——住远一点便宜一点，还是中间一点，我蛮享受那个协商的过程，会一直想适合自己的生活模式。那种想象是超越某个城市的，虽然在香港长大，但没有觉得自己只能在香港工作和生活，所以才会好奇北京的生活怎样，台北的生活怎样。”住的地方什么时候才能有家的归属感？她一直在寻找。
2022年，EP《Home is...》发布，其中四首歌《这里》《无常家》《勿念》《风的形状》刚好对应归属感、无家、想家、离家四种心绪。
《Home is...》之前，岑宁儿大部分的歌词是自己写的，“我很喜欢唱粤语，但不会写，所以就找他（陈咏谦），（《风的形状》和《勿念》的）很多想法是聊出来的。”
聊天时，陈咏谦想到他们小时候，“以前我们那帮人会互相寄明信片，每次都是‘你好吗？’‘我很好。勿念！’”小孩子不懂真正的分别，不明白“勿念”两个字的重量。现在长大了，好朋友天南海北，“同一句话，意义不一样了。”于是，有了《勿念》的歌名。岑宁儿后来真的写了一封信给外地友人，陈咏谦读罢，才了解她的乡愁到底是怎样的，比如怀念故乡的食物。于是，有了歌里那句“学懂怎么思乡/点一杯鸳鸯/像从前快乐”。
另一首《风的形状》是说离家。陈咏谦回忆，“Yoyo（岑宁儿）给我看一张她拍的天空的照片，半边是乌云黑雨，半边是蓝天白云，不就是人生吗？于是，有了‘流泪的过云雨/或遥望清朗/让一切没定案’。”
EP制作完成一年后，岑宁儿终于把落在台北的全部家当搬回香港。过去每到一个地方，她习惯会阶段性自问，“我要在这里待多久？”
“无论在台北还是多伦多，我会觉得自己需要一个生活在这里的理由。”回香港后，提问消失了，“原来在家就不会问这个问题。”
不过过去四年，她依然换了三次住所，时常在社交媒体上反思，“如果人生是一趟旅程，我需要更少行李。”她自比无脚鸟，“没有扎根的感觉。”不会厌烦吗？“完全没有，那是我自己选的。我一直在流动，也会一直思考家的问题。就像我刚刚坐车来，车一直在动，我做自己该做的事情，非常自在。”
（感谢胡倚赫对本文的帮助。参考资料来源：StreetVoice街声、WAVE流行文化志等。）
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王佳薇
责编 杨静茹
